一個看著自己的父親被公開槍決的女兒
陳澄波之女陳碧女回憶到:
「三月二十五日,父親被載出來槍殺,到底是什麼罪我們不知道,也沒有通知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要怎麼處理,我們都不知道,我們只是碰巧遇到。我還記得是一輛卡車,插著一支白白的旗子,就像現在電視上常看的連續劇,四個手被綁著的人背後插一支長長的五角形的牌子,用大字寫著名字,由警察局押出來遊街,經過中山路到嘉義噴水池,再轉火車站。我們在中山路附近看到父親在卡車上,那時年輕人不管是台灣人外省人,出面都危險,我說:『重光,中山路人比較多我跟車子後面去,你走小巷繞道過去。」弟弟沿著中山路邊巷子邊躲邊跟,我跟在車子後面一直跑一直跑,車子開得很緩慢,路邊看到的人有的搖手,不知道在交換什麼訊息,有的敬禮揮手道別。我一路跟著,忽然間父親和我的視線碰在一起。我繼續跟,跟到車站,卡車還沒到車站先對著車站廣場右邊砰砰砰砰開槍,車站的人都逃走。之後,一個一個放下車來,下來時都沒有力氣了,有的是摔下來的。在開始槍斃第一個時我不知哪來的膽子,拉著兵仔的褲管,不知用什麼話講的,反正講得通就是了,我說:『這個是我父親,他是好人,你們要探聽清楚,探聽明白才能槍決。』他將我踢到一邊去,開槍一個一個開始槍斃。可憐的父親,是最後一個被槍殺的,最後一個最痛苦,第一個被槍殺不知人事就算了,父親必須保持知絕看著第二個、第三個在他身旁被槍殺。兵仔和父親距離三公尺,第一槍沒有打到…第二槍才打中父親,父親可能不甘願,沒有向後仰,向前倒下去。
四周的看了,哭的哭,都安安靜靜不敢講話。不知過了多久,好像很久,家人去借板車,借不到,去借東西都借不到,所有親戚朋友都一直疏遠我們,怕我們會連累到他們。後來五叔拿塊木板,連同弟弟和幾個五、六十歲的人,年輕人都看不到,一同去車站將父親屍體扛回,放在客廳裡。我也不知怎麼回到家的。到家,古早人說死在外面的人不能進家門,母親說:『不行,要讓他進來,他是冤枉死的。』將板子鋪好,放在客廳裡,被打到的槍口血水一直往外流,一直往外流,家裡的棉花不夠,去買,沒人敢賣給我們,一個平日交情最好的醫生,姓張,他也不敢來,誰都不敢來。後來五叔弄來一捆粗棉,往傷口一直塞一直塞,到底有幾個傷口也搞不清楚,拼命塞。這時,家裡附近什麼人都有,都是在監視我們的。塞到血流稍止時,母親將他身上平常常穿的西裝稍微整理一下,不知道是母親叫人來拍的,還是母親親自拍下父親死後躺在客廳裡服裝整齊的寫真。我第一次看到這張寫真是在民國四十多年,母親親自將父親死後躺在廳裡的相片藏得很緊,我們都不知道,後來她身體越來越差,才拿出來交代弟婦。
我從小就是一個開朗的女孩,蹦蹦跳跳的,幼稚園參加跳舞啊、同樂會啊,父親都跟著緊緊的,最疼我。父親受難時我在家裡是最大的孩子,卻不能救他,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。…他是一個好父親。
父親在裡面被凌虐時自己也有覺悟,從警局偷寫信出來。…父親明知自己快斷了這口氣,信中還是充滿對藝術界的關心。」
節錄自:張炎憲、高淑媛、王昭文、李彩綉,〈陳澄波,第一部分〉《嘉義驛前二二八》,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,1995。 畫作:陳澄波畫作「玉山積雪」,1947
[轉自 **魏聰洲:關於陳澄波身亡照**](https://wmrdesign.notion.site/ebb1c49bc6314931aad433ded80677ec)